和張秀嶺先生認識將近二十年或者超過二十年了吧?
開始見到其人之前先見到了他的書法作品,我馬上做了一個非常外行、非常不書法的評價:滋潤!我所說的“滋潤”,并非單指其線條的肥瘦有度,用墨的濃淡得宜。而是從其作品中可以想象得到他作書時的那種意態。他不似時下流行的刻意做個怪樣子以吸引人們的眼球,甚至他不是刻意地要叫人說好,只顧任情地恣意揮灑,那種自在的、愜意的樣子。
其人是在一個朋友邀約的飯局上見到的。第一印象還是那兩個字:滋潤。這個“滋潤”,也不單指他俊秀的白面孔。那時他還是個小青年,明眸皓齒,臉上還沒刻上許多歲月的滄桑,算得上是個美男子,走在路上要防被女人擲果砸了頭的。我所謂的“滋潤”,是指他儀態的從容不迫,談吐的儒雅風流。沒喝酒之前還有幾分拘謹,微醺之后娓娓而談,舉凡歷史掌故、地理風情、人物月旦、詩文欣賞都說得頭頭是道。酒酣耳熱之后,還會來幾句京戲,并且是捏著小嗓唱“春秋亭外風雨暴”之類。說實在的,我有幾分驚訝。眼下的人們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文化了。他這樣年輕,知識這樣豐富,涉獵面這么廣,而且多才多藝,興趣廣泛,的確少見。
我手頭先后得到他三份書法作品。一份小冊頁,是他寫了我的歪詩送我的。人們把孬詩叫做“打油詩”。我的連打油都不如,只是打油剩下的麻渣、豆粕,白辱沒了他行云流水般的好字,就不必再提了。另兩份是一副對聯和一個條幅,內容都背不下來了。到了好忘事的年紀,隨意寫個小文,也不想爬高上梯去翻檢我的“藏品”了。總之都是單為我量體裁衣現編的,不是照抄別人詩詞或名言警句。記得對聯用了“紅葉”的典故,我們還在本市的小報上圍繞這個話題開了一通玩笑。
到了我這年紀,總愛說點陳年古道的事情。舊時代對于書法家和寫字匠的區別,有許多條標準,而且看法也不十分統一。但有一點是公認的:書法家寫自撰的東西,寫字匠抄別人現成的作品。可惜眼下文化成了稀缺物品,我認識的寫字的朋友,老成凋謝之余,現在能自創書寫內容的不多,秀嶺先生是其一。其他大多比著葫蘆畫瓢,而且比著葫蘆還畫錯了瓢。多年來我也是假清高,為了公事私事,也沒少踩過咱們夠得上的各級領導人的門檻。在他們的辦公室里、客廳里、書房里,常掛著一些當代名家的作品。他們也常常叫我品評賞鑒一番。畫畫得好壞,字寫得好壞,咱不懂;文字的對錯是懂得的。天理良心,沒有毛病的不多!笑話也是五花八門!我都揚善而隱惡,從未向他們說出來過。為了那些名家的臉面,也為了作品持有人的面子。只有一次,在一個公共場所,挑了一個著名學問家兼書法家的錯字。他把申酉戌亥的“戌”字,寫成了衛戍司令部的“戍”字,被我們大大嘲笑了一番。因為那是一棵大樹,我們這些蚍蜉撼不動他的。樂得快活快活嘴罷了。
隨著交往的親密,我們的交情達到到他家噌飯吃的程度。一到他家,我先是贊嘆他滿堂的紅木家具,及博古架上擺放的我認識或不認識的瓶瓶罐罐。繼而贊賞他手疾眼快燒出一桌家鄉菜的好廚藝。有一首舊詩說“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我們是我住湖這沿兒,他住湖那沿兒。隔著一道南陽湖,飲食習俗大體是一樣的。他那一道粉條熬小漕魚兒的家鄉菜,令我這與故鄉沒有多少感情有時把故鄉當做苦難的近義詞的,也吃得思念起故鄉來了。最叫我贊賞的,是在原先他兒子住著因為兒子出外上大學而空閑出來的房間里,一面墻上直矗到房頂的書架。大凡圖書整整齊齊擺在客廳里的大部頭,都是供裝飾用的。藏在閑房子里參差錯落不齊的,才是用來讀的。我確信他在工作之余、寫字作畫之余、交際應酬之余,在讀書上是下了私功夫的。書中不僅有“千鐘粟”、“顏如玉”,更有知識、學問,也出氣質和風度。讀書多的人,你裝淺薄、裝俗氣都裝不像。我終于明白,他生活得滋潤、書寫得滋潤,都是有讀書墊了底兒的。生活、寫字和讀書,在他那里是互為因果的。
附及:我以“滋潤”做標題,敘述超出了這個詞兒的書面含意。在民間,“滋潤”一詞,包含多層意思。我取其草根義、山寨義的內涵。
作者 張延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