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見到蘆葦,是在一條長長的溝壑里,一個早春的時節。蘆芽剛鉆出地表,淡紅色的蘆芽,很嫩。
嫩小的蘆芽倔強地從凍土下鉆出來了。這是生命創造的奇跡,它們沒有屈服。我無法想象蘆芽鉆出凍土的過程,這過程一定是痛苦而又漫長的,需要韌性,需要恒心,需要忍,需要日復一日的等待。
寒風依然刺骨,太陽依然躲在濃云的背后。我感受不到春的氣息,我感受到只是寒冷,我還甚至能聽見從口中呵出的熱氣在空中凝結成霜的聲音,這是冬天的聲音。
蘆芽,以你們嫩弱的身軀,能在這樣冷酷的環境中繼續生存嗎?蘆芽不會回答我,它們的沉默是一種自信而又寧靜的微笑,它們的微笑在長長的溝壑上蔓延。
蘆芽在春天里,一眨眼,從一個嬰兒轉變成少年,柔軟的肢體,在微風的吹拂下,時而彎腰,時而倒伏。
那時,我想到人,想到民族,想到人類,我對蘆葦就有敬佩之感。微風中的蘆葦姿態優美,柔曼嫵媚,向世界展示生命的萬種風情。夏天來了,蘆葦,從溝壑的污泥里鉆出苗條身軀。微風,你是蘆葦的化妝品,你用輕柔透明的羽紗制作出不重復的美妙時裝,在每一株蘆葦身邊舞蹈。你把美和幻想拋撒在空中,青翠的蘆葉和銀白的蘆花在你的舞蹈中羽化成蝴蝶和鳥,展翅飛上清澈的天空。
那時,我想到歷史故事《鞭打蘆花》,閔子騫催馬隨父外出,因寒顫執鞭落地,其父怒以鞭打之,衣破飛出蘆花,再剝其弟之衣,內為上等棉絮,其父方知續弦妻所為,怒寫休書。子騫跪求曰:“母在一子單,母去三子寒”。感動繼母,倍加疼愛,全家和好!蘆花為閔子騫御寒,蘆花依然在空中舞蹈,《鞭打蘆花》的故事演繹到今天已成為“孝”字的詮釋。銀白的蘆花,依附在纖細的葦桿之上,微風蕩漾時,搖曳的蘆葦像沉醉在冥想中的詩人。
在一場暴風雨中,我目睹了蘆葦被摧毀的過程。一年夏天,單位組織一個短途旅行———微山湖,當我們游覽近半時,狂風暴雨來了,我們迅速靠到微山島上,此時,風完全成為另外一副模樣,溫和文雅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瘋狂和粗暴撕裂的綠葉在狂風中飛旋,折斷的葦桿在水面上回旋,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是強大的入侵者對無助弱者的蹂躪和踐踏。
暴風雨過去后,湖面像以前一樣平靜??耧L又變成微風,荷葉、荷花,又變成一幅美麗的圖景。微風,又踱著悠閑的慢步徐徐而來。然而被摧毀的蘆葦再也無法以柔美的姿態迎接微風。微風啊,你是代表離去的暴風雨來檢閱它的威力和戰果,還是出于愧疚和憐憫,來安撫受傷的生命?
我們站在微山島邊沿,親眼看著無語的蘆葦,倒伏在水面上的葦桿,伸出水面的葦桿上,伸出尚存的綠葉。帕斯卡爾說:“人是會思想的脆弱蘆葦。”是啊!回想我們走過的人生之路。暴風雨也曾不時襲來,在剛剛經歷的暴風雨中,蘆葦就像生活中的人一樣,有時在微風的吹拂下,姿態優美,柔曼嫵媚;有時在暴風雨的洗禮下,肢體搖曳,顏容失態。微風吹拂下,綠葉變成無數手掌,無力地搖動著,是在表示抗議?還是為了拒絕?還是為了呼救?我們都無以分曉!
可憐的蘆葦!它們倒伏在水面上,在微風中蘸著淡淡的湖水舔舐著傷口,心里決不會有報仇的念頭。生而為蘆葦,永不可能成為復仇者。人也是如此,民族也是如此,人類也是如此。只能勇敢頑強地活下去,用奇跡般的再生證明生命的堅忍、頑強和不屈。
深秋時節,蘆花開放,在溝壑里,到處是銀白色的身影。秋風漫卷時,集體晃動的姿態,是世上少有的奇妙景象,起伏的銀波,轟轟烈烈,浩浩蕩蕩,沒有一點媚態,也沒有一點矯揉造作的姿態,我到那溝壑去的時候,也正值深秋。而我的視野里一片清朗。最壯觀的是在日出或日落時,蘆葦花隨太陽或彩霞的色彩變幻,時而變成一片絢爛的綢緞,時而變成一片燃燒的火焰。有時候,突然從蘆葦叢中飛起幾只野禽,它們歡叫著,翅膀扇動著掠過蘆花。這情景,色彩雖不算豐富,卻使我想起了古人的那些凄清蒼涼的詩,想起那些格調悠遠的中國畫。
它們很難被風雨摧毀!經過幾番秋雨的摧殘,它們稀疏了,有些枝干被折斷。寒風吹來,再形不成轟轟烈烈的氣勢。然而,輝煌的銀白色依舊,那一股清氣依舊。在冬日的殘陽里,它們依然會成為殷紅的火苗,燃氣我心中的遐思。世界上,還有比它們更長久的花朵嗎?而風,來去無蹤,美化著生命也毀滅著生命。有人在贊美它的時候,也有人在詛咒它們。
而蘆葦,依然是有生命的蘆葦。人是會思想的脆弱蘆葦。民族是如此,人類也是如此。
作者:屈紹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