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高考的第三年,我懷著幸運興奮的心情跨進農校大門。現已到“知天命”的我,常常泛起屬于那個時代的青春記憶,讓人怦然心動。
我是上世紀毛主席逝世那年上的高中,到了七八年斗膽參加了“初中中專”的考試,可離上線差了三分,七九年在父母的鼓勵下,交學費上了補習班。原本主攻小中專,半年后為避開一百多人考一個的“初中中專”,又轉到首次設立的“高中中專”補習班。筆試結束后,自己感覺差的不能再差,可沒想到竟進入了“高中中專”體檢政審的分數線,這讓死心塌地在生產隊出圈肥干農活的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接下來報志愿。超出分數線十多分的我,不敢有過高奢望,報了全地區招生最多的濟寧農校被很快錄取。離家報到那天,因村里首次考出“秀才”,親戚鄰居不約而同地前來送行。那一刻,我看到了鄉親們充滿希冀的祝愿,看到了母親喜悅和難舍的閃閃淚光,讓我切身感到故土難離的惆悵。也是從這時起,懷揣著的隨遷戶口才讓我意識到成了“非農業”。
裝著少許“毛票”,背著簡單行裝,只身乘上散發著汽油味的客車。一路上,遠望天空是那么的純凈湛藍,路邊的稻田帶著綠色身影從身旁閃閃掠過,心情漸漸舒暢,甚至覺得滿車的乘客都向自己投來祝賀的目光!
現在我還清楚記得那年的學校:進校門的道路兩旁,清一色排列著多年生枝繁葉茂的法桐;路南的校園內,保留著好大一片綠茵茵蘋果園,周邊布滿帶刺的枸橘籬笆;路北是一塊“純沙土”籃球場,緊挨著是后來被稱為學校“會議中心”的大禮堂。對于剛進校門的我,校園有多大能放飛多少夢想著實像謎一樣。
經過一番排隊登記簽到,憑著入學手續交上少許押金,領到了學校統一配發的暖水瓶、馬扎和一個月飯票。在上屆“志愿者”學兄熱心引領下,我得以順利邁進作為學生宿舍的單扇門平房。在這二十平方米的空間里,我初次認識了同小組八名室友;在這間斗室里,我們開始了兩個學年情同手足的朝夕相處;也是在這間老房子里,我第一次見到上下兩層的單人床,以致于睡上鋪的我常常擔驚受怕,時刻提醒自己多靠墻少翻身,免得掉下床來摔成“殘廢”。
入學的第二天,新鮮勁兒促使我早早起床圍著校園步行一周。我這才知道學校占地至少三四百畝,校內不僅有果園,還有供學生實習用的菜園、農田,林蔭小道旁栽種著許多不知名的花草和稀有樹種,靜靜地散發著沁人肺腑的清香。學校西半部是教學區,碩大的操場北邊,新落成的教學樓顯得格外氣派,一排排學生宿舍還是早期建設的青磚瓦房。經正在晨練的一位中年老師熱心介紹,我得知這座農校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建設的,建校之初培養了一大批懂技術有干勁的農村干部,動亂年代歷經了好多風雨滄桑。臨告別時他深情告訴我:“你們趕上好時候,可以無憂無慮地完成學業啦!”。
那時候,我對這話還是半知半解,只想著在學校熬兩年混個“鐵飯碗”就萬事大吉了,并沒意識到穩定的學習環境是那么的珍貴。后來才知道,晨練老師是教我們《土肥》課的知名教授。這位南京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在那個政治年代被早早的戴上“右派”帽子,挖了十年大糞,中斷了他的學術研究。我們在校時正值撥亂反正之初,很多象他這樣六十年代初大學畢業的專業權威,經歷了政治風雨后剛剛回到施展才華的講臺,老師們工作熱情空前高漲。上課時唯恐學生們學不會聽不懂,有的拿出自己保存已久早已泛黃的圖片資料讓學生們加深印象,有的帶上多年積累的動植物標本讓大家仔細觀察,還有的把同學們拉到實習現場當堂驗證所學知識能否派上用場。
當時,學校設置了農林、畜牧、植保等多個專業。我們學的是在農村接觸不少懂得不多的林果專業。在校兩年,沒見到一個老師拉架子擺譜,讓我們這些農村學生覺得可敬可親。植物學老師冒著酷暑帶著全班同學跑遍了市區的公園、教堂等樹種繁多的每個角落,教會了我們如何識別二百多種從沒見過樹種;生物學老師手把手地教同學們制作在顯微鏡下觀察的植物切片,一遍遍描述顯微鏡下細胞里哪是含有遺傳物質是DNA的細胞核和承擔不同功能的葉綠體、線粒體、高爾基體;林業栽培學老師拿著樹木截面教我們通過年輪看樹齡,讓大家記住了韌皮部和木質部之間的形成層是樹木生長的關鍵;果樹栽培學老師先讓每人輪番品嘗水果干果報出含糖量,然后說出果實糖分形成取決于磷鉀肥料多少和晝夜溫差大小的道理,講解果樹修剪時讓我們這些將來的技術員們永遠不要忘記遵循果樹喜壯怕弱忌旺的“中庸”習性……
那個年代,課余生活不像現在這么豐富。最令人翹首的是每月兩次的露天電影,再就是收音機里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楊家將》等忠君報國的故事常常使每個人熱血沸騰。新評出的全國最受歡迎的十首歌曲大家可以放開學大家唱,日本電影《追捕》、印度電影《流浪者》里的真由美和麗達的敢愛敢恨讓我們對感情有了青澀的懵懂,學校新放映的印度電影《大篷車》里的“小辣椒”更是為愛獻身的典范。班里的大男生不知是受開放思潮的影響還是想將來全家都是“非農業”,和班里很少的幾個女生談起戀愛。在夜晚黑漆漆的蘋果園里,一談就忘記了時間,進宿舍時絕對是“這里半夜靜悄悄”,不鬧出一點動靜。現在看來,那時大男生們有這個膽值得欽佩。
臨近畢業,班主任老師作分配前的動員:“不要覺得我們學校名不見經傳,這里是培養全地區農技干部的搖籃,很多公社領導都是我們農校學員,每位同學都要經受住基層一線的洗滌考驗。”這些話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班主任老師的話真的應驗。同學們通過在農村多年的摸爬滾打,有的成了技術權威,有的辦起了“綠色”產業,更多的成了鎮街、部門的領導干部。前幾年校慶,同學們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闊別已久的校園,觸景生情,感慨萬千。農校舊景不在,新貌盡展。當時的老師們有的早已故去,還健在的老師也早已白發蒼蒼,卻一口還能叫出許多學生的名字,讓在場的學兄學弟無不為之動容!
隨著時代變遷,由于多種原因,我和許多同學早已改行,原來學的那點專業技術早已所剩無幾。盡管如此,多年來我卻一直懷著一顆感恩之心。每當見到學校的師生仍然倍感親切,每當有誰問起自己的學歷,哪回都會不無自豪地說:“我是農校學生,我還干過技術”!
作者:王友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