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我調(diào)入那個院子工作的時候,她的芬芳還在,她的姿容婷婷裊裊,但我?guī)缀鯇λ粺o所知。這個千年庭院如她一樣的美麗幾乎無處不在,冷落了她,能怨我嗎?何況我也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那年秋天,在臺北我見到了她的老主人——孟祥協(xié)。老人家1949年離開故園,也離開了她,50多年一去不回,自然其中有許多痛楚、許多牽掛。他作為舊時代亞圣府的73代奉祀官,故鄉(xiāng)遠(yuǎn)隔,魂牽夢繞,想不到他見到我的時候,僅僅寒暄了幾句,就急切切打探她的消息。他問她的近況,問她的花容。我手足無措,我的一點(diǎn)印象自然滿足不了老先生的貪婪。還好,有本亞圣府的畫冊,老先生看到了她,一看就是一刻鐘,像是滿足又像是遺憾的對我說:“你不知道她的花容有多美!可惜,畫冊上攝下的是她秋天的影像……
那年,我是帶著一種好奇和求證的沖動回到千年庭院的。她此刻似乎全不在意我的到來,平靜的讓我自卑,甚至讓我疑惑——我的多情是不是一種多余?
我顧不得這些了,圍著她我放肆的巡狩,從頭到腳,甚至把她的腰圍用雙臂欄量了,才怏怏離去。回到辦公室即對她人肉搜索。她的檔案一覽無余,清澈如水——
流蘇樹,別名四月雪、油根子,國家二級保護(hù)植物;初夏滿樹白花,如覆霜蓋雪,清麗宜人。嫩葉可代茶葉作飲料。果實含油豐富,可榨油,供工業(yè)用。木材堅重細(xì)致,可制作器具。流蘇樹的芽、葉亦有藥用價值。
那顆流蘇樹從此植入我的生活。我的夢中有她,我的話題中自然少不了她。我才知道,我是個后來者,她早與許多人結(jié)緣,那些近處的、遠(yuǎn)處的、熟悉的、陌生的,都在想著她、念著她。
一位中年女教師在網(wǎng)上掛出她的隨筆,她用唯美的筆觸寫道:流蘇花極纖細(xì),連香氣也是纖細(xì)的,風(fēng)一過,地上就添上一層纖纖細(xì)細(xì)的白,但不知怎的,樹上的花卻也不見少。對一切單薄柔弱的美我都心疼著,總擔(dān)心他們在下一秒鐘就不存在了,在匆忙的亞圣府里,誰肯為那些粉簌簌的小花駐足呢?
我不太喜歡“流蘇”這個空虛的名字,聽來仿佛那些都是垂掛著的,其實那些花全向上開著,每一朵都開成輕揚(yáng)上舉的十字形——我喜歡十字花科的花,那樣簡單地交叉的四個瓣,每一瓣之間都是最規(guī)矩的九十度,有一種古樸誠懇的美——像一部四言的《詩經(jīng)》。
如果要我給那棵花樹取一個名字,我就要叫它詩經(jīng),它有一樹美麗的四言絕句……
女人細(xì)膩,女教師文雅,但她說的讓人心動。
侯新建,一位浪跡全球的著名攝影家,他聞香下馬,閱人無數(shù), 26年前與孟府的流蘇樹相遇,每年花開幾乎都來一睹芳容。他在26年中僅有3年錯過了,一次是因出國,一次是因公務(wù),一次則是病了。我疑惑地問他,年年歲歲花相似,難道流蘇花有什么特別嗎?他問我是否有過熱戀。我搖搖頭,但我說,也就那么回事。他狡黠的一笑,我和流蘇戀愛了,最早是一見鐘情,繼之是常看常新,現(xiàn)在是終身相許。我問他因何而愛,緣在何處?他說起他的經(jīng)歷,第一次見她花正艷,驚詫莫名;第二次來早了,小喬出嫁;第三次因事耽擱晚到了幾天,依依不舍;第四次月夜偷窺,清香襲人;第五次雨中流連,落花滿身;第六次……
他像一個花癡滔滔不絕地述說著他的艷遇,讓人嫉妒,讓我惱恨自己的青梅竹馬隨了一個過路客。
畫家孟蒙是孟子嫡系后裔,他建議在孟府流蘇花開的季節(jié)舉辦“孟府賞花詩會”。如他所愿,流蘇花從此與詩人騷客邂逅氤氳,畫家每年都要畫一幅畫、吟一首詩為詩會助興。“孟府賞花詩會”成為孟子故里一張亮麗的名片。
孟府的那棵流蘇樹成為我的牽掛,我要用天時地利人和的優(yōu)勢取得她的芳心。可是有一天我的努力被粉碎了。三年前流蘇花開的一個凌晨,我的電話中傳來了一個老男人的咆哮……原來,由于一夜大風(fēng),那棵流蘇樹一棵樹枝墜落了。給我打電話的老男人是孟府西鄰的居民,他一臉沮喪,見了我?guī)缀跻蛭乙蝗N覟槲覜]能保護(hù)好她內(nèi)疚的心疼。老男人對我說,在流蘇花開的日子,他早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她隔墻相望,這是他與流蘇不言的約會。他見我難過反倒寬容的裂開嘴笑了一笑,那是我見到的會刺痛人心的笑容。
盡管流蘇那年充滿傷痛,我終于見到了她的繁華。那是我從沒見過的綻放,一樹的孤獨(dú),一地的蒼涼,一身的傲骨。那孤獨(dú)是建安詩人——王粲的唱吟,那蒼涼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清冷,那傲骨是梅花的不屈、菊花的宣言和荷花的精魂做就的。我忽然明白那位女教師的發(fā)現(xiàn)是多么地神奇,《詩經(jīng)》里的那些影象,那些黃昏,那些捉摸不到的聲音,那些天涯盡頭的眷念,那些暗夜里浮現(xiàn)的身影,在水里沉淀,在火里翻騰,最后,都在今天流蘇花開的日子讓我聞到了,看到了。那是千年一遇。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我要給遠(yuǎn)在臺灣的孟祥協(xié)先生寫封信,我要把這滿心的不舍,滿臉的眷顧,滿眼的喜歡和詩情的回眸告訴他。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流蘇花一定會來,我在等她!
我要在這春的四月天,在這千年庭院,在這棵流蘇樹下,等待孟蒙先生、侯新建先生,和一切與流蘇有約的朋友。流蘇花就要開了,你們還會來嗎?
(寫于2014年4月5日,約距流蘇花開20日)
作者:邵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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