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后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 母親在里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余光中《鄉愁》
已未羊年暮春,孟府流蘇又應季而開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比往前似乎更盛些。
孟府流蘇是孟子嫡裔對家鄉的饋贈。因為每年這個時節,總有清雅的花香以賜書樓為中心,一層層地往外散溢,讓游覽于孟府中的游客聞到,讓居于孟府四周的鄉鄰嗅到,大家共享流蘇花獨有的芬芳。流蘇花在江北并不常見,特別是魯西南地區,除了孟府的這兩株外,還有兩棵在濟寧戴莊醫院公園,大概也就僅此而已了。
孟府的兩株流蘇從明朝開始,就靜立在賜書樓前。年年歲歲于四月間凝成一團一團似雪如云的巨大花冠,陪伴著一代又一代孟子嫡孫,美麗著他們的眼和心。不過從1945年孟繁驥夫婦遷居南京、1949年去臺灣后,流蘇花就孤獨寂寞起來———樹下少了雅集時的飲茶賦詩,少了孩子們在花飄如雪時小小的歡呼,少了濃厚的家的氛圍。它們年年努力生長、開花,枝干翹立于青灰色的古磚古瓦之上,將期盼的目光投放到世恩堂、禮門儀路直至府門外。近七十年的花開花落后,庚辰月甲戌日,賜書樓古樸的院門外走來一對年輕人,他們讓流蘇花激動地顫抖起來,灑落一地瑩白。
孟令繼和夫人陳慈慧是第一次回到家鄉、走進孟府。作為孟子第七十六代嫡孫,代理亞圣奉祀官,他卻從來沒在孟府生活過。之所以說“回”,是因為故里與孟府已在爺爺孟凡驥和伯伯孟祥協話語中溫習了一遍又一遍,將“家鄉”這鍋湯煲得無比香濃。孟令繼和夫人站在流蘇樹下,頭微仰,看向賜書樓牌匾,流蘇花如雪片般紛紛揚揚地飄灑在他們身上,讓我恍然覺得,這一刻,流蘇只在為他們盛開。據媒體說,孟令繼是位低調內斂的年輕人,生于1978年的他,從歷史系畢業后,在臺灣從事編輯工作。他很少接受采訪,偶爾被記者捉到,也總是表示自己“很平凡”。可從走進孟府開始,孟令繼似乎在漸漸和這幢建筑物融合,儒雅之氣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他說有過近鄉情怯,可走進這座被稱為“孟子故里”的城市,走進孟府,心頭泛起的,竟是從未有過的溫馨與踏實。深植于血脈中的文化傳統在故里有了共鳴,讓他瞬間明白:我從何處來,我的根在哪里。
聽孟令繼講,爺爺孟凡驥直到1990年8月26日去世,在臺灣都是一口家鄉話,從不說國語。“小時候爸爸經常帶我到爺爺家。爸爸還會說家鄉話,時常在家里和爺爺說;爺爺是一個很慈祥、和善的人,話不多,但有時候會抓著我的手講很多很多事情,大多是他以前的故事,可我聽不懂。”那時候的孟令繼不懂老人的家鄉話,不懂家鄉話是家鄉裝在游子行囊中的一把土,能繼續涵養著離開故土的根,也不明白老人對家鄉的執著與惦念。作為第二代亞圣奉祀官,孟凡驥用一口與臺灣社會有些格格不入的家鄉話顯示自己的思鄉情懷,將當時那個叫“鄒縣”的小城與叫“孟府”的家牢牢地安放在胸口。逢年過節,孟凡驥會把風干雞、肉凍等家鄉菜做給子孫們吃,讓家人圍坐在一起包餃子,將家鄉的味道,家鄉的習俗,家鄉的草木,家鄉的流蘇……所有關于家鄉的記憶與子孫們分享,哪怕他們不懂。可怎能不懂呢?就像現在,走進孟府,看到流蘇花,孟令繼恍然以為:我曾經來過這里,我曾在這里生活過。
孟凡驥過世后,其長子孟祥協繼任亞圣奉祀官。孟祥協的童年與少年時代是在孟府渡過的,孟府的院落與花草樹木無不在他心上留下深深印跡。特別是流蘇花。他清晰地記著流蘇花開放在四月,每年就開七天花,花瓣潔白如玉,盛開滿院芳香……在他19歲時,他懷著惆悵與迷茫的心情與流蘇花見了最后一面,然后揮手作別,如同青蔥少年離開了心儀的女子,從此海角天涯,相見只能在夢里了。后來他曾得到過一本孟府畫冊,那是鄒城市政府特別尋到臺灣贈送于他的,他當時久久地凝視著畫冊上的流蘇,淚水潸然而下。他當時想到了什么?什么讓他如此難抑情感?只有他本人知道。如今這位老人也已帶著他的故事于2014年5月3日作古,再也沒能回到孟府里,摟一摟流蘇的樹干,呼吸一下它的清香。
1992年,孟令繼的姑姑孟蓮君和小叔孟祥孚曾回過鄒城省親,他們在世恩堂逗留得時間最久,因為這里曾是孟繁驥和王淑芳———即她父母當時的居室。正廳“世恩堂”,明三暗五,正中高懸“世恩堂”金字大匾,中堂之上懸掛一幅海屋添籌、蟠桃盛宴圖,為孟繁驥夫婦祝壽工筆畫。東里間是接待室,擺設家具,墻壁上懸掛著中外友人贈送的字畫。里套間是孟繁驥和夫人王淑芳的臥室,置有床榻櫥柜,東墻懸掛的鏡框內有孟繁驥夫婦合影照片。看到這幅照片,孟蓮君激動得熱淚盈眶,在孟府能重新看到年輕時的爸爸媽媽,讓她一下子有了時光倒流之感。回到臺灣后,孟祥孚不止一次地向家人及朋友提起:“以前懸掛在客廳墻上的四幅鄭板橋的字畫居然還在,而放在父母臥室里的一切陳設,一張父母年輕時的合照,一床鋪著的大紅綾緞一直在,那種感覺就像隨時等著故人歸來似的。”可不就是?古老又年輕的孟子故里正張開懷抱,等待著遠方的游子歸來。
在臺灣,每年農歷四月二日,即孟子誕辰紀念日,2000余戶孟子后裔會群聚臺北市中山紀念堂舉行年度祭祀典禮,除了以弘揚孔孟學說為己任外,也藉此表達對孟子慎終懷遠的思念。孟子在臺灣并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與重視,孟氏后裔也并不十分得志,亞圣祀奉官隨著國民黨政府遷臺后,由于其祀奉官府已付之闕如,所以亞圣孟子只好配祭孔子廟,而亞圣奉祀官則由政府繼續支付薪水,同公務員一般。孟祥協那時還是如此,而在他去世后,代理奉祀官孟令繼就沒有了薪金補助,繼續做上班一族。
可孟令繼對此十分平靜坦然。他說作為孟子后裔,是一種榮耀,但更多的是一種責任和奉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對他而言,弘揚孟子文化,要落實到生活之中,從自身做起,從家人開始。除開代理奉祀官這個光環,孟令繼還是個有擔當的年輕人,他姑姑孟蓮君身體不好,基本是臥床養病,他的母親便跟姑姑生活在一起,照顧姑姑,幫姑姑的女兒帶小孩,他和妻子也經常過去探望幫助。他很珍惜自己的家人,想讓他們都能活得開心快樂。“母親一直想回鄒城看看,看看爺爺和爸爸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我爭取在她有生之年,幫她實現愿望。”
現在的孟府于孟令繼意味著什么?他沒有說。不過肯定不是蟬蛻,不是他們振翅飛走后留下的一只空殼。“我的身體里流淌著孟子后人的血,當有責任有義務去宣傳孟子。如果故里這邊有事情需要我來做,我一定會積極努力,義不容辭。”孟令繼的目光在幽深的院落中更顯綿長,笑容清冽純粹,仿佛透過流蘇花篩下的陽光。
作者:顧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