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菜園是人民公社時俺家村北池塘邊的自留地。
在“斗私批修”的年代,自留園也屬不可多說的話題。那時公社的大喇叭小廣播,生產隊的大會小會大講特講的是“到處鶯歌燕舞,形勢一片大好”。盡管生產隊大田里的莊稼每年只有幾百斤收成,可每次向上匯報總是說“豐收在望”。表面上,人人也都不停的唱著“一大二公”的贊歌;私下里,老實巴結的農民百姓說起自己的自留園卻神采飛揚,津津樂道。到了文革后期,“每日三餐難見糧,靠挖野菜度饑荒”的歲月雖已過去,可吃飽穿暖還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的共產主義生活更是遙遠的夢想。在自留地里種點菜,賣點錢,隔三差五解回饞是當時老百姓最現實的生活追求。娘的菜園也和鄰居們一樣在那時悄悄的誕生啦!
娘的菜園像個“百寶箱”。在不到半畝的自留地上,栽種著琳瑯滿目的蔬菜瓜果。一年四季種的有茄子、辣椒、黃瓜、西紅柿,有蔥姜芫荽、菠菜、蒜,有全家人一冬吃的蘿卜、冬瓜、大白菜,還有姐弟們最愛吃的甜瓜“蜜糖罐”……
每年一出正月,娘就開始收拾她的“寶貝”菜園。姐弟們幫著娘先把自家豬圈里的豬糞和房前屋后堆積的土雜肥一挑一擔的運到園子里,然后一镢一锨的將這些純有機肥料均勻的灑遍菜地的每一個角落,把冬耕的坷垃地耬碎耙平。待麥苗返青,小草拱芽,山野里呈現出“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景象時,娘才帶上全家人將已粉化的墑地調成大小不等的塊塊畦田。谷雨時節,生產隊里一邊忙著給大田里拔節的小麥施肥澆水中耕除草,一邊集中往水稻秧板田里落谷育秧,上上下下已是一片春忙的景象。這時候娘的菜地里也早已插空種滿了嫩綠的瓜菜幼苗。
記得那時候,農民百姓已感到干多干少干好干孬一個樣的“大鍋飯”吃著不香,完成生產隊的派活已屬“例行公事”。盡管當時科學的農業“八字”(土肥水種密保管工)方針連普通百姓也耳熟能詳,但一年兩季生產隊長還是只能拿碗量著按人頭給每家老小分那點少的可憐的口糧。在那種形勢下,農民百姓不準做生意,無緣進工廠,要養家糊口就只能在自留地上使勁做點文章。當時我家的境遇和全村老少爺們別無兩樣。記得白天集體大田的農活一收工,爹娘和村里下地掙工分的勞力一樣,回家的腳步總是那么匆忙。娘似乎不知疲勞,回到家片刻功夫,麻利的給全家做好晚飯,就催著姐弟們盡快“喝湯”(土語:吃晚飯),剛剛放下碗筷,娘就把全家人帶到自家的菜園上。在這塊小小的陣地上,娘是全家人絕對核心。她一邊指揮著父親培好從池塘到畦田的水垅溝,等著澆水改溝子;一邊支使我和弟拿著臉盆鐵桶從池塘中不停地往垅溝中提水;一邊又帶著兩個姐姐給板結的菜園松土除草。娘此時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辛勤園丁:一會兒把這棵被風刮倒的菜苗扶正培好,一會兒給那棵瘋長的瓜菜打杈摘心,一會兒又借著手電筒的光亮給“麻臉”的菜葉逮蟲捏卵,在她心愛的園子里全力傾注著心血和汗水!在一家連著一家的自留園里,幾乎每天上演著和我家一樣忙碌的情景。一季季的從種到管到收,循環著從春到夏到秋。
種菜既是精細的麻煩活,又是辛苦的體力活。不僅一遍遍的中耕除草滅蟲不能丟松,單就不計其數的澆水也讓全家一年不得清閑。原來在村上學時,澆水的任務由我和弟弟承擔。當姐弟們陸續到公社上學后,菜地澆水只有交給娘和父親操勞。我和弟弟在家時,三天一小遍,五天一大遍的澆園時常忙到三更半夜。隨著臉盆、鐵桶的不斷揮舞,靜靜的池水匯集成一股股清流,慢慢滲入干涸的土壤,細細吸入“口渴”的菜根,一絲絲輸送到瓜菜的幼果嫩枝,讓萎蔫的菜園頓時充滿生機,“潤物細無聲”的詩句在這里猛然又有了新的注解!當清晨看到嬌嫩的菜葉上晶瑩的露珠時,當感受到從土壤中釋放出來的暖洋洋的氣息時,當大口呼吸著從多種蔬菜中散發出來的混和清香時,原先的疲勞早已煙消云散。每澆一遍水,我和弟弟都汗流浹背濕透全身,分不清池水還是汗水。坐在池塘邊小憩,望著夜空繁星點點,看著螢火蟲飛來飛去,聽著青蛙鼓起大腮高聲鳴叫和蟋蟀青蛉們的聲聲低吟,每次都泛起對未來美好生活的遐想。當從夢幻中回到現實,眼前剛剛成熟準備采摘上市的“蜜糖罐”甜瓜,已讓弟兄倆垂涎欲滴。為了偷著嘗口鮮,弟弟和我訂立了掩人耳目的攻守同盟。啃一口泛黃的瓜肉脆甜似蜜,吃一個偷摘的梨瓜“饞蟲”又出。一會功夫,成熟不多的甜瓜少了大半。面對第二天娘的追問,我和弟弟的回答異口同聲:“昨晚菜園遭了小偷”。
人勤地不懶,汗水沒白流的!春天里,娘的菜園被旺盛的菠菜、油菜、芫荽遮蓋的碧綠;夏日里,茄子、辣椒、西紅柿掛滿了枝頭;秋季里,蘿卜、白菜、冬瓜凸顯出她們的個頭。娘的菜園里曾結出了個近六十斤的大冬瓜,令全村人都好奇的駐足觀看,不時的發出嘖嘖地贊嘆!娘的菜園肥足、水勤、精種細作,長出的瓜菜個大質優,不時贏來左鄰右舍羨慕的目光。當一只只嫩綠的黃瓜、一枚枚喜慶的西紅柿和紫茄子,一個個清脆的大蘿卜,一顆顆碩大的“抱頭白”裝滿父親自行車后的大筐時,娘的臉上總露出燦爛的笑容。每當我家的蔬菜在集市上被搶購一空后,娘就會狠狠心割半斤鮮肉,讓全家人解頓饞。半肥半瘦的豬肉燴著新鮮的蔬菜往鍋里一燉,半個村子都會飄著誘人的香味,鄰居百舍都在問:“誰家又在改善生活?”
娘種菜的年代雖然早已過去,艱難的生活卻仍然記憶猶新。每次看到市場上的新鮮蔬菜,娘常說的“蔥辣鼻子蒜辣心,辣椒專辣老別筋”的民謠就會在耳邊響起!記不清哪位哲人說過:“難忘的記憶往往是真實的過去,記憶元素的匯集,也是一段段歷史的寫照。”我覺得,娘的菜園也是那段歷史河流中一朵閃閃浪花!
作者 王友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