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有一顆老棗樹,幾十年了,是外婆嫁給外公時栽的。“棗子棗子”,“早生貴子”之意。外婆每天都看兩眼自己的棗樹,時光紛紛擾擾一路走來,給棗樹清瘦的軀干塞滿了道道皺紋。
記憶深處,外婆有一雙三寸金蓮,小小的,巧巧的,小心翼翼地套上一雙牛角大的鞋子,顫巍巍地走在春光滿滿的小院里,在棗樹下停住,凝視那些無盡的苦難和悲傷,枯瘦的雙手輕輕撫慰棗樹身上的皺紋。她在想什么?涼風襲來,吹動了藏青色的圍巾,軟軟的,露出如孩子拳頭似的發髻,赫然映入棗樹的陰影下。
棗樹下,外婆用黑黑的“洋鐵盆”打來涼水,將那雙畸形的“金蓮”放于中間,細細地洗著,宛若收拾陪嫁的箱子底的傳家之寶,端詳著,打量著,彼時年幼的她,被上刑一般制作“金蓮”的情景,如回放電影一樣,深深地烙在腦海,揮之不去。“女人哦,這樣好,受一回罪,一輩子安心。”外婆叨念著,跟棗樹說。頭頂上棗樹的枝椏錯落有致,青灰色的枝頭上,幾個知了停止了歌唱,宛若在聽一段凄美的、與女人有關的光陰故事。
棗樹下,外婆端來一簸箕鞋底子和鞋幫子,連同針頭線腦,一起創作只屬于她的作品。“呲呲呲”,“呲呲呲”,麻線在那雙小巧而溫柔的手里,不停地穿梭于鞋底和鞋幫之間,如外公手持犁柄耕耘在一畝三分的薄地上,認真、緩慢、有力,充滿了節奏感,充滿了對好日子的渴望。一雙雙的千層底在棗樹下誕生了,它們被一一分發給我的舅舅們,我的姨母們,還有我的媽媽。孩子們像迎接圣物一般,雙手接過,歡天喜地地穿上。外婆總是不忘愛憐地叮嚀:“省著點兒穿啊。”
棗樹下,外婆收拾著飯桌。棒子面熬的“照人湯”,早春腌的香椿芽咸菜,水煮白菜罕有油花,黑黑的厚厚的地瓜干煎餅,讓人望而卻步。然而,日子寫滿了艱難,所有人都無可抱怨,再難以下咽的食物也抵不住饑餓的誘惑。勞累了一天的外公和兒女們,照樣吃得蜜一般甜。饑餓被暫時掃除,大家談論著白天的趣聞,暢快的歡笑聲在棗樹下掀起一陣快樂的漩渦,并不茂密的小小棗葉,輕輕漾起股股綠意。
時間的小溪在凄苦但快樂的笑聲中汩汩流去。棗子結了又落,落了又結,一次次在外婆人生的年輪上,劃下一道又一道歲月的印記,那都是故事,那都是詠嘆,那都是外婆的傳說。
外婆老了,兒女們也都飛走了。外婆只剩下了棗樹,棗樹也老了。外婆靜靜地躑躅在老棗樹下的小徑上,弓著腰,背著手,能清晰地看見那雙金蓮上面,整整齊齊地打著的黑色繃帶。看著自己親手用苦難和快樂插成的籬笆,她布滿皺紋的臉龐,綻放出一朵美麗的菊花。仰望藍天,她凝望著那偶爾在云邊“倏”地滑過的小鳥,一聲嘆息,那里是不是真的有叫做天堂的地方?
外婆走了,她用八十年的人生詮釋了一個女人在一棵棗樹下的故事,平凡而精彩。只有那顆老棗樹還活著,但是更老了,孤單地佇立在小院里,每年的結的棗子也更少了,只是在每年的春光里,葉子依然洋溢著股股綠意。
作者 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