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xiāng)下過年,父親告訴我,孫老爺廟修好了,要我去上柱香,拜一拜。
父親所說的孫老爺廟,又叫大圣廟。小時候,那里曾是我玩耍的天堂,給我留下許多美好的記憶。春天,沿耙梯爬上高高的屋檐掏麻雀,那個季節(jié)乍暖還寒,我穿一件乏筒棉襖,受到驚嚇的麻雀從我的胳膊上、腋窩處、肋下“嗖嗖嗖”地逃竄,那滑過皮膚的瞬間,感覺像蛇穿行而過,驚恐萬狀的我從耙梯上滾落下來;夏天,去廟屋后面的草叢里捉迷藏,那夕陽照射下的萋萋青草,那草叢里、土丘上散落埋沒的青磚和刻有“皇清”字樣斷裂的石碑,至今都讓我記憶猶新;秋天,朗朗月光給殘破的廟宇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色,廟屋前的空地上我和伙伴們盡情地玩著“澆園”的游戲,直至深夜;最熱鬧的是在冬天,每年的正月十五,看大人們在廟門前焚香、膜拜,請孫老爺回家過小年。記憶中,那一扇褪盡漆色斑駁陸離的木門總是緊閉著,廟屋里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孫老爺是何方神圣?這個謎團(tuán)常常誘惑我隔著門縫向里窺視,黑暗的光線看不到任何情景,撲鼻而來的是一股霉腐的氣息。
后來,離開家到鎮(zhèn)上求學(xué),去城里工作,恍惚間二十多年過去了,許多事情已經(jīng)淡忘,然而,這個陪伴我度過了童年和少年的老廟屋卻在腦海里愈發(fā)清晰,盡管,老廟屋歷經(jīng)兩百多年風(fēng)雨,搖搖欲墜。
去年春天,一個老街坊跑來告訴我,廟屋塌了。我神情黯然,想象著廟屋坍塌的情景。我沏了一壺清茶,在那個春天的午后,在飄散著裊裊香茗的室內(nèi),他給我講述了老廟屋的由來和過去,揭開了童年時埋下的那個謎團(tuán)。
相傳明朝末年,有一個信仰“齊天大圣”的人,帶著一個石頭雕成的猴子,來到村西面的寺山謀生。鄉(xiāng)民都很善待他。不久,這個人去世了,鄉(xiāng)民們把他連同石猴葬在了寺山腳下。日月輪回,許多年后,天下大旱,田地龜裂,莊稼枯萎,人畜都難以生存。一天,村里有個后生躺在山腳下的大樹上乘涼,不小心摔下來,屁股砸塌了樹下松軟的泥土,露出了一個洞,洞中端坐著一尊石猴。石猴滿身水珠,面帶笑容。后生說:“天這么熱,俺都煩死了,看你這個石猴渾身是水,還這么爽快,快跟俺去曬日頭,嘗嘗做人的滋味!”后生把石猴抱出來,放在日頭下暴曬。這一曬,天上突然烏云四合,大雨傾盆而下。他急忙把石猴捧回洞中,一溜煙跑回了家。這陣大雨之后,接下來又是干旱。后生想到上次曬猴子的事,就叫了村里的一個頭人,一起去搬這尊石猴。頭人半信半疑。這一天本是紅天赤日,拿石猴一曬,整個天立時黑暗起來,又下起瓢潑大雨。兩個人在石猴面前又跪又拜。隨后,他們招集大家在洞口建起一座小廟供奉這尊有靈性的石猴。每月的初一、十五來這里焚香跪拜,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乾隆元年,鄉(xiāng)民們募捐修建了大圣廟,同治十二年重修,公元1966年“破四舊”,搗毀了神像,砸斷了石碑,老廟屋成了生產(chǎn)隊堆放農(nóng)具的倉庫……
送走老街坊,我一個人呆坐在室內(nèi),心下感慨:一個看似平常的廟宇,竟有這么一個離奇的傳說;一座殘破的老廟屋,曾經(jīng)給鄉(xiāng)民們帶來了甘霖,自身卻也招來了風(fēng)雨,歷經(jīng)著滄桑。
過后不久,大約是去年秋天,這個老街坊又找到我,說了鄉(xiāng)民們準(zhǔn)備修葺廟屋的想法。他說,大伙兒住的房子都寬敞了,也得讓孫老爺有個地兒,你們在外面工作的也好有個念想。話說得誠懇又樸實,但我懷疑他們的能力。沒有想到,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們憑著一股虔誠,依靠自己的綿薄之力,真的修復(fù)起了一個精巧、古樸的廟屋。
置身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院,我努力找尋童年的記憶,那厚重的石窗,那高高的立柱,那青墻綠瓦,那矗立的石碑……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屋檐下依然有嘰嘰喳喳的麻雀,只是不見那萋萋芳草,不見兒時的玩伴;大圣殿內(nèi),仰視那一尊尊栩栩如生的神像,我默默燃起一柱心香,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那個普渡蒼生、面帶笑容的石猴!
走出廟門,回望沐浴在陽光里的廟屋,與整齊、寬大的民房毗鄰,勾勒出一幅安祥、和諧的畫面。墻根處,父親在和曬太陽的老人們聊天,一群孩童在做著“澆園”的游戲。這個嶄新的廟屋,這個散發(fā)著濃濃油漆氣息的小院,終有一天也會變老,多少年后,或許我也會像父親一樣依偎在廟屋前曬太陽,或許還會有孩童在廟屋前做那個“澆園”的游戲……
作者:張養(yǎng)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