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涼風從平原的深處吹來,很少能越過四周的石屋墻進入房內的。家里的人紛紛向外轉移———母親們帶領幾個女娃只在大門口、村街通風口休憩,搖著芭蕉扇,說著雞毛蒜皮;男人們則扛著席筒,斷斷續續來到西場,把鞋子墊在席的上部權當枕頭,四仰八叉酣睡了。
我夾雜在這群男人幫里,深夜也同他們一塊躺在硬平的葦席上,聽事不出村的貧乏的閑聊,也可聽路西河溝里青蛙的鳴叫,長時間對視上天數不清的星星,在萬般寂靜里悄然入夢。
直到有一次,睡到下半夜,我起身撒尿,發現人走了大半,一問才知,他們去農場了。
那時節,村里缺吃穿,也缺燒的。我們這幫孩娃幾乎挖地三尺,凡是莊稼根部埋在土里的,都叫我們徹底挖干刨凈;地上的樹枝葉、莊稼桿、衰草棵,或穿或耬,一掃而光。當時沒有環境整治一說,春冬季節,場光街凈。夏天割麥還用手工,彎腰持鐮刀,約移十步捆一麥個,亮晃晃的刀柄在麥子底部閃爍,一趟子活下來,地上盡露麥個和剛誕生的麥茬。
農場是機械化收割,麥茬齊膝,還可再割一次燒鍋。一開始發現這個行當的只是少數,到后來,幾乎出動了全村的男女整勞力。他們抗著扁擔長繩,手持鐮刀,一路浩浩蕩蕩,神秘地潛入農場廣闊的麥茬地。
農場地處我村的北邊。從我村去農場要經過一個大河灘,還隔一道河,因干麥秸不能經水,很多人都要繞到河西橋頭,走大路進入麥田,光來回要走十幾里路。鄉人們只嘗了兩天甜頭,就讓農場的保衛知道了。他們牽著狼狗,開著安有探照燈的軍用綠車,迫不及待的追趕而來。人家也是捍衛國家的財產哪!人家要把麥地深翻,將麥秸在地里漚爛為肥,為秋豆生產儲存養料。鄉人們從沒見過這陣勢,都急著逃竄。他們不是嚇唬一下就完,他們是拼了命的追趕。狼狗狂嘯而來,但又不敢離得太近,社員們手里都握著重重的武器啊!據親歷者心情平復后說,狼狗也沒真的傷著人,但一路上散掉的麥秸、涼鞋無數。也有少數被逼急挑著麥秸跳進河的,過了河仍吃力地挑著加重的麥秸踉蹌前行。
第二天,大隊喇叭開始廣播了。只聽支書清了清嗓子,痛心疾首地說:社員同志們,丟人哪!這叫什么?叫偷哎。再窮也要有志氣!人要臉,樹要皮,電線桿子要水泥,沒臉沒皮還叫人?人家來找大隊了,說這叫破壞工農關系!人家農場什么東西都是好的,人家屙派屎也是香的……
支書訓社員的來回話,在村莊的上空,響了三天。
后來聽音,支書的氣確實消了不少。
作者:孫儒